對談:老B(B)、李智良(良)、林森(森)
記錄、整理:叢衡行(行)
引子:
香港社會的文化藝術圈的主流,一直是殿堂內之物。可是,綜觀世界藝術史,政治理念的轉變、社會運動與美學/藝術之間的關係,從來都是錯綜複雜。布萊希特要拆舞台,是想要求主動介入的劇場參與者,是要打破旁觀別人痛苦更說風涼話的食花生文化。杜象把尿兜放進藝術館,是要挑戰藝術意義的陳腔濫調和殿堂化。龐克文化,本來是為挑戰精緻、階級化的社會觀念所形成的美學觀。現代主義與後現代主義思潮,都不斷地在打破一些線性思維的敘事模式,希望文本可以更為多元、開放……還有許多數不清的嘗試,在被收編入流行文化或大學/演藝學校的書本考試知識之前,都是充滿活力的「文化行動」。
最近,香港這廿年來「文化行動」的其中一個基地,[自治八樓][1],正面對被現屆學聯清場迫遷的挑戰[2]。反迫遷抗爭正在進行中,一群曾與八樓或自治八樓結緣、受到八樓啟發或協助、或因八樓獲得實踐理念機會的朋友,組成[共治八樓][3],作為支援組而存在。[共治八樓]的其中一項工作,就是協助整理一些與八樓相關的社會理念和社運行動意識之形成和發展。
當中不可少的其中一個理念和實踐,當數「文化行動」。
狹義的文化行動,是以表達思想的形式作為定義,例如攝影、錄像、音樂、舞蹈、戲劇等等。2002-07期間,社運團體總喜歡找八樓去「唱歌跳舞」,或找八樓的朋友去組織一個與「唱歌跳舞」相關的文化活動去吸引群眾。雖然不能確定每次找八樓的的人,是帶著怎樣的意識找八樓,但若八樓參與或是組織相關活動,多會帶著廣義的文化行動意識而做。
什麼意思呢?
就是八樓強調原創性和平等參與:既鼓勵不同志趣和能力的人去公開表達自己的想法和感受,亦鼓勵現場群眾不只食花生睇表演,而是歡迎主動參與其中,甚至隨時跳上舞台參與也歡迎。有時所謂舞台不過是平地上面向群眾拎咪的人而已,並非真的有個高出的舞台(其實,「大台」這件事,本身就是強調平等參與的八樓所不同意的事物)。同時,八樓由九十年代末開始,就已開啟了文化行動的傳統:一方面透過錄像、攝影、音樂、動漫等形式吸引大專生參與,讓同學在參與學生會建制以外,找到其他關注社會的途徑;另一方面,希望參與者在學習創作的過程中,反思個人生活與社會議題的關聯性,進而推進主流政治社運以外的不同戰場,如性/別運動、草根平權運動、反迫遷運動、農業和土地等。一些大家今天耳熟能詳的社運概念,都是由八樓開始倡導,然後慢慢延伸到更廣闊的受眾的,例如十多年前很少人或近乎無人會提的「公共空間」、「人與土地的關係」、「直人撐同志」等等。觀乎共治八樓網頁上陸續上載的,有關不同人士自述與八樓相遇的故事,更看到八樓推進創新意識和社運經驗傳承的功效。
可惜,這樣一個盛載著香港近廿年社會運動歷史的重要地標,就要面對現屆學聯的在管理主義意識下的迫遷。現屆學聯於公告收樓後,才對於其處理八樓的方式進行諮詢,這種「先收地,後諮詢」的做法實與政府公告收地無異,更有學聯代表在網台發出妄顧事實的言論[4],令人痛心。現時,自治八樓的朋友正在以佔領空間作為抵抗迫遷和管理主義的方式,同時於十一月在四間大專院校(包括非資助院校)舉辦了有關學運與社運關係的諮詢會,收集意見。現屆學聯丟出的迫遷時間表,是自治八樓成員及所有使用者,必須於本年12月30日前遷出,事件還在進展中,希望各位讀者繼續留意。
從60後到80後……
這次找來了三位朋友,透過半對談半訪問的形式,希望就住他們在八樓的參與,突顯出不同經驗、理念的人如何看待這個「八樓文化行動經驗」。
首先,得介紹一下今次有份對談的三位朋友:
老B(B):60後,八十年代開始認識文化行動,九十年代認識八樓,開始透過八樓這個平台去實踐其文化行動的理念,包括連結了勞工團體與學生的參與,搞結他班給社運組織者與學生,以及推進各種透過音樂推進運動的方式等。後在嶺南大學文化研究系攻讀碩士課程,他便以90年代以前的香港文化行動作為論文題目。老B過去廿年曾為香港的草根運動寫下不少民謠,2000打後與社運友好成立樂隊[噪音合作社][5],現則為樂隊[迷你噪音][6]成員。
李智良(良):70後,香港作家,曾將其面對/對抗精神科「治療」的親身經驗寫成《房間》[7]一書。自2005年反世貿開始與八樓有接觸,其後一起經歷保衛天星皇后運動,在八樓平台上最重要的實踐,是與一些朋友共同催生了《跳制》[8]這本不定期刊,及建議大家翻譯了《減害手冊–脫離精神科藥物》[9],為在主流西醫的「生物醫藥模式」(Bio-medical model)中被診斷為精神病人的朋友和他/她們的照顧者,提供不同經驗的理解和想像空間。智良對八樓的感覺是,在社運場合見到八樓的朋友會覺得有種安心,為什麼呢?因為「一來我知道他們在後面一定會保護好音響器材和物資,以及,他們對現場的事有自覺性,不會因為面前有一堆群眾,就進入一種亢奮的表演狀態,比較令人感到實在些。」
林森(森):80後,香港獨立電影導演。十幾歲時因長姐為八樓的香港大學委任管理委員,而在八樓開始接觸文化行動。最初上八樓是想學結他,最後卻在八樓發現自己鍾愛影像,可算是「在八樓長大和發現自己終身職志」的一代,曾在八樓參與開拓西洋菜街公共空間的實驗、保衛天星皇后碼頭的運動、另類教育的學習與實踐、各種錄像工作坊、各種社會議題拍攝紀錄等等。
記錄、整理:叢衡行(行):70後,受八樓啟發參與社會運動,並非自治八樓成員,但會支持八樓的行動的友好。
當晚大家談了好幾小時,當中包含個人小歷史、社會理念、文化行動小歷史、美學理念,十分龐複,整理者將之分為幾個主題,希望有助讀者能相對容易進入。
文化行動:一些前世今生
行:狹義的文化行動,是以表達思想的形式作為定義,例如攝影、錄像、音樂、舞蹈、戲劇等等。2002-07期間,社運團體總喜歡找八樓去「唱歌跳舞」,或找八樓的朋友去組織一個與「唱歌跳舞」相關的文化活動去吸引群眾。雖然不能確定每次找八樓的的人,是帶著怎樣的意識找八樓,但若八樓參與或是組織相關活動,多會帶著廣義的文化行動意識而做。
什麼意思呢?
就是八樓強調原創性和平等參與:既鼓勵不同志趣和能力的人去公開表達自己的想法和感受,亦鼓勵現場群眾不只食花生睇表演,而是歡迎主動參與其中,甚至隨時跳上舞台參與也歡迎。有時所謂舞台不過是平地上面向群眾拎咪的人而已,並非真的有個高出的舞台(其實,「大台」這件事,本身就是強調平等參與的八樓所不同意的事物)。同時,八樓由九十年代末開始,就已開啟了文化行動的傳統:一方面透過錄像、攝影、音樂、動漫等形式吸引大專生參與,讓同學在參與學生會建制以外,找到其他關注社會的途徑;另一方面,希望參與者在學習創作的過程中,反思個人生活與社會議題的關聯性,進而推進主流政治社運以外的不同戰場,如性/別運動、草根平權運動、反迫遷運動、農業和土地等。老B是年紀最大的,會否可以分享一下八樓之前和八樓的經驗?
B:我是由87-88開始參與文化行動的。再早一點的前輩有樂隊黑鳥,還有民眾劇社。他們有時會一齊演出,但都會有自己演出、作品、小報。我的畢業論文有討論民眾劇場走向低谷前的歷史,其實同時也是香港社運內部的一段爭端史。這包括社工在八十年代後期主導了居民運動,鬥走了托派和安娜琪[10]份子。
聽一位前輩吳萱人講,最初的公屋評議會,包括了不同政治信仰的街坊,其中一個是荔景居民協會。這協會是其中一個有安娜琪思想的居民組織,70年代尾80年代初有份參與公屋評議會(公評會)。吳萱人提醒我留意公評會的英文名,那才是真正透露出其政治理念,the people’s council of public housing tenance。people’s council是帶著安娜琪味道的:不是評議政策的組織那麼簡單,而是聚合街坊成為人民議會。
當年如果講用文化手法,除黑鳥和民眾劇社外,社工都有用街頭劇的方式。不過,以我所知好多社工都只是叫街坊演來讓記者拍照,而不是讓街坊看完劇,了解問題,聚合在一起商議行動。社工們都認為這樣是合理的,但這不是真正的街頭劇,只是一個強調鏡頭前面的舞台。民眾劇社出版過一本書[11],講到一個關於斑馬線的故事:當時他們去臨屋區做劇,發現居民面對好多社區問題,其中一個是,區外有條馬路有好多交通意外,社工幫手爭取好久也未成功爭取到一條斑馬線。於是他們去做個劇叫<斑馬線>,令街坊透過直接行動去面對這個問題。劇社的人準備了一兩桶白油,演到一半呼喚居民出去自己油條斑馬線!社工事先不知道,後來覺得好不滿、覺得他們搞亂檔,便再沒有合作。
另外,民眾劇社和精英學運也合不來。例如去香港大學做劇時,因他們在現場派的傳單沒有事先給學生會審查過,於是也發生爭端。支聯會都發生過類似事件。支聯會找了詩人吳萱人朗讀詩歌,吳寫好後給支聯會看過,聞說華叔說「首詩太深群眾唔明」,無用到。民眾劇社知道後覺得太保守,便在演出時把吳的詩放了在劇內朗讀,聽說搞到另一位大佬好不高興,從此再不邀請民眾劇社。
另一邊廂,在公評會,社工開會專登不叫那些不同理念的人,將他們排除在外,這是八十年代中的事。後來民眾劇被定位為先鋒藝術、實驗劇團,而社工就發展了他們要求街坊為記者而演的街頭劇。由此可見,政治理念的分歧,也的確為美學形態帶來分歧。
八十年代後期,民眾劇社的人已不再是劇社形態。當時莫昭如去了菲律賓,學習了一套教育劇場(PETA)的方法。教育劇場的方法,是融合了巴西民眾劇先驅奧古斯都.包歐(augusto boal)的論壇劇場的方法。雖然,兩者都是想透過劇場和身體的互動,培育群眾意識,「預演革命」。然而,兩者有所不同。包歐的劇場是靠一班經嚴謹民眾劇(不是一般舞台戲劇)訓練的演員,透過演出去帶動群眾參與。菲律賓的教育劇場則是在馬可斯獨裁政府倒台後成立,針對草根社區、工會或甚至游擊隊,去做群眾教育工作,故設計了一套為期3-5日的訓練工作坊,內容包含了群體互動生態、創意發揮和社會議題討論。一般教育劇團都會入到農村,駐村3-6個月,日間在那裡一起耕田勞動,晚上則與村民一起創作工作坊。
莫昭如邀請了菲律賓教育劇場的人來港辦工作坊[12]。後來,莫昭如和大眼(我太太)就四處做教育劇場工作坊,而我則是負責連繫不同的團體、社區中心。當時我在沙田的某青少年中心做社工,被指派了搞戲劇組,於是便第一個請他們來做工作坊。後來他們也去了不同的團體,用教育劇場的方式培訓組織者。
後來,在搞民眾劇的人之間也發生了一些爭抝,就是有關是否要把民眾劇的方式帶入演藝學院。有人覺得可以,另一些人則覺得演藝學院剛成立就是想收編這些民間具抵抗性的美學,就算要入演藝都要先把民間組織內的民眾美學搞得蓬勃才進入,較能抵抗收編。
空間與資源共享 文藝與社運蓬生
B:90年代尾,學聯給社會運動資源中心(即八樓)的任務,就是組織非學生會的學生。學聯應該無提出有文化工作,不過當時的總幹事認為要做,而學聯代表會亦確認了這個路線。而我當時則是被找來商討如何做文化工作的。
當時我來到,發現八樓已有一些年青人在活動,有位朋友已在自發實踐資源共享,把家中所有的CD和電影影碟帶來,後來更連漫畫也有共享。後來噪音合作社(編按:當時老B正在夾的一隊社運band)也把器材放上來。當時錄影力量貢獻了部分器材做了剪接室,另一位搞攝影的朋友就籌集了搞攝影黑房的東西,在八樓架設了一個黑房。然後,就在八樓開了各種結他班、社運錄像班、社運攝影班。(行:後來還有政治漫畫讀書組)當時我自己正在搞工人大笪地,連合台灣、泰國和香港不同勞工組織搞一次工人藝術/文化的東西,並有個想法,是讓社運資源中心變成學生和其他社會運動的結連點。這個活動變成與八樓合作,八樓提供了場地開會、存放物資,也因此存下了與不同團體的連繫。
大笪地後似乎就出現了不同的「部落」,包括音樂、錄像、攝影等「部落」。應該是當時在八樓的朋友共同討論出這種組織方法。
行:補充一下,當時已有許多活動和許多不同年紀的年青人每日都在這裡。有人較重視形式,有人較重視內容,會發生許多交流和討論。經驗和知識也作為一種寶貴的資源,在不同的人之間流傳。然後還搞了幾年文化節,分別在廟街和啟德家興大笪地,作為每個部落發表自己對社會的意見之一種平台,同時亦分享給會在那裡生活或經過的人。
森:當時是我姐姐在八樓做管理委員成員,叫我上來跟老B學結他,於是我與兩個同學一起來到八樓。雖然當時老B的班出了點問題,沒有完成跟老B學結他這事,但卻覺得這裡很有趣,且因另一位參與者老菲不斷分享自己的影碟和cd,便留了下來。在八樓,我最後發現,拍片是我有最大感覺的參與方式。後來有好多大大小小的事發生,八樓的band房、黑房我都有用過。那時好多小組,後來無參與結他班啦,去左[大𥄫嘢]前身的一些放映,看電影,談社會。
注釋:
[1] 自治八樓 www.smrc8a.org
[2] 有關事情請見四則報導
- [香港獨立媒體]【學聯八九樓之爭 1】從社會運動資源中心 到自治八樓 https://www.inmediahk.net/node/1051665
- [眾新聞]學聯未完諮詢先收回社運基地 團體批手段「粗暴」https://www.hkcnews.com/article/6435/學聯社會運動資源中心-學聯-自治八樓-6494/學聯
- 台灣[焦點事件] 體制內的他者 香港「八樓」的二十四年 http://www.eventsinfocus.org/news/1997
- [草根.行動.媒體] 九唔搭八: 學聯關閉自治八樓系列 (一) 學聯路線之爭變迫遷 http://wp.me/p2HdPx-3pg
[3] 共治八樓 https://8acommons.wordpress.com
[4] [轉載]圖文系列|自治八樓回應網台節目[誰主香江](2017年8月8日) 之不實言論) https://8acommons.wordpress.com/response-to-radio/
[5] 噪音合作社 http://www.djibnet.com/photo/noise+box/930521-485302666.html
[6] 迷你噪音 http://mininoise.blogspot.hk/2009/08/blog-post_2150.html
[7] 《房間》 http://www.kubrick.com.hk/index.php/zh_hk/catalog/product/view/id/7905/s/9789881299321/
[8] 《跳制》第一期https://shortpress.wordpress.com/
第二期:https://shortpressaction.wordpress.com/
[9] 《減害手冊–脫離精神科藥物》https://harmreduction2013hk.wordpress.com/
[10] 編註:安娜琪份子,即anarchy。一般錯譯為「無政府主義」。但其實anarchy這英文字只是指:反對一切既有權威對政治、經濟、文化生活的壟斷性權力,強調群眾自主自發的自我組織,強調處事須根據事情的上文下理,原則是要有,但不能教條化。簡單一點說,就是反大佬中心、反教條主義。用香港現時的社運用語,則可以說:即是反大台但強調民眾自我組織,並在不同的小社群之間結連成平等關係的互助平台,以結成反抗強權的力量。同時,因為反對一切既有權威的理念,原則較重的安娜琪不會稱自己為「XX主義者」,因「XX主義」一辭就是以「XX為中心思想」的意思,終極違反anarchy之義。
[11] <選民>
[12] 菲律賓與我 http://mininoise.blogspot.hk/2006/02/blog-post_25.html
(待續)